曼蒂默默地走在亚修身旁,悲伤地看着蜷缩在他怀里的小丽莎。
当亚修脸色铁青地冲出城主府时,菲洛米娜曾试图叫住他,可他没有停。也许他没听到,也许他听到了也没办法停下来。曼蒂知道她的长官在怀疑亚修,没等菲洛米娜下令就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她同样很担心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只是她实在跟不上亚修的速度,才追了没多久就彻底跟丢了。好在她知道小丽莎在医务所,而且昨天去过一次,沿途凭着印象又问了几个路人,总算在体力被高温榨干之前看到了熟悉的建筑。
这时亚修正好抱着小丽莎从医务所出来,曼蒂刚想抱怨几句,忽然觉得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了小丽莎青肿的脸颊,和身上破了几条大口子的连身裙。随着亚修略有起伏的脚步,隐隐露出后面的抓痕和淤青。
曼蒂忍不住鼻子一酸,紧紧地咬住下唇。小丽莎悲伤绝望地哭泣声像柄涂满哀伤的剑刃,刺穿了她的耳膜,刺穿了她的心脏。
“走吧。”亚修经过她身边时,对她说。
曼蒂默默点头。尽管她想问问小丽莎是被谁打的,想问问“走吧”是往哪里走。可她无法开口,她怕一开口声音会走样。
太阳悄然西行,瑟鲁又一次送走一天中最炎热的时段。几乎要把人烤熟的高温一点点褪去,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不时有人好奇地望向这边,或是放缓脚步偷眼看着,或是小声嘟哝着什么微微摇头。
亚修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走着。怀里小丽莎地哭泣声渐渐小了下去,瘦小的身体像只刚出生的小鹿,脆弱地颤抖着。
她哭累了,哭到失去气力,再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来宣泄自己的悲伤。
曼蒂紧抿着嘴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为女孩擦掉脸上纵横弥漫的泪水。劳尔脸上也有同样的伤,但那就算再严重一千倍一万倍也无法令她产生同情。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这样沉默地走回劳尔家。
那扇画着兔子的木门敞开着,菲洛米娜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的凳子上。这时看到三人回来,红润地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爸爸呢?”
小丽莎沙哑的声音像是一条颤抖的丝线,细而脆弱。看着餐桌旁那处空荡荡的地方,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放声痛哭,那样会给她母亲带去更多的痛苦。
“我们送他去了别的地方。”菲洛米娜站起身,走到亚修面前,伸手替他怀中的小丽莎擦去了眼泪,柔声说:“别担心,你还能见到他。”
“妈妈呢?”
小丽莎挣动着身体,亚修把她轻轻地放到地上。
“她晕过去了,茉伊拉在照顾她,不会有事的。”
小丽莎抽动着双肩,把又要流下的眼泪强行忍了回去,拨开布帘悄悄地走了进去。
看到今天早上过来的大姐姐正坐在床边照看母亲,她小小地点了下头。之后蹲下身,轻轻打开床边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件淡黄色的连身裙。
这是优莉卡送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穿。它太漂亮了,怎么能弄脏它?
小丽莎抽了抽鼻子,轻手轻脚地脱掉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连身裙,换上鲜艳的新装。又从柜子上拿起梳子,悄悄地梳理起散乱的头发。
她从那位漂亮的大姐姐复杂的神情中看出很多东西,她现在必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为母亲可能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
茉伊拉怔怔地看着小女孩一连串地动作,眼窝有些发热。
菲洛米娜、曼蒂还有亚修此刻也走进了狭小的房间。曼蒂抹了抹眼睛,轻轻夺过女孩手中的梳子,压抑住剧烈波动的情绪,勉强笑了一下,轻声说:“姐姐帮你梳吧。”
小丽莎安静地站着,任凭曼蒂的手一次次地掠过头顶、额角、脸畔、发梢。末了,曼蒂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只反射着细碎光芒的发夹,替她别在右侧的头发上。
茉伊拉让出凳子,让小丽莎坐到床边。
沉重的空气像是一张粘滞的网紧紧裹住几人的心。看着女孩瘦小无助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似一具丢了心的木偶一样悲伤地望着母亲的脸,谁也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少,梅瑟琳的身体动了动。小丽莎立刻握住母亲的手,紧张地看着她。
“谁能告诉我这是一场噩梦……”梅瑟琳缓缓睁开眼,无助地望着棚顶。
“梅瑟琳……”
梅瑟琳眼珠动了动,看到亚修的瞬间,她意识到这不是梦。
劳尔死了。
她的丈夫死了,自己也要死了,这个家彻底完了。
“妈妈……”小丽莎轻轻叫了声。
梅瑟琳吃力地抬起干枯的手,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她看到了,感受到了,女儿脸上有跟他丈夫一样的伤,让她的心痛如刀绞。
“优莉卡姐姐送我的裙子,漂亮吗?”小丽莎站起来在母亲眼前转了两圈,停下时却背对着床,大颗的眼泪沿着下巴落到地面。
“漂亮。”梅瑟琳干瘪的脸颊抽动了两下,努力挤出一个像是笑容的表情。“我可爱的小丽莎,今天最漂亮。”
“嗯。”丽莎捂住嘴,含糊地回应。
梅瑟琳颤抖着闭上眼,平静了一下,再睁开时,苍白枯瘦的脸上似乎多了些什么。
“亚修,带丽莎出去走走吧。我有些话想跟善良的客人说。”
亚修点头,伸手拍了拍小丽莎的肩膀。丽莎没动,只好俯身又把她抱了起来。
对不起了丽莎。女孩涅成一片的脸近在眼前,亚修默默致歉。这可能是她母亲最后的时光了,却不允许她一直陪伴。
两人出去后,梅瑟琳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瘦的像是几根枯柴拼成的身体难以遏制地颤抖着。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终于,憋在心底的浓烈悲伤爆发了出来,干涩无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绝望地呻吟。
“梅瑟琳夫人,您不用担心小丽莎。”菲洛米娜轻轻握住梅瑟琳的手。“我们会照顾好她,劳尔以前的债务也由我们解决,您尽管安心。”
“感谢您的好意,尊贵的客人。您已经帮助了我们很多,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梅瑟琳摇摇头。她想要是能流出眼泪或者能笑出来就好了,但是这副几近干涸的身体连最简单的悲伤与感激都无法顺利表达。“我知道劳尔惹了大麻烦,您有些事情想问我,对吗?”
菲洛米娜这次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坚定地点点头。
“您想问什么就问吧,趁我还有力气回答您的问题。”梅瑟琳开合苍白干燥的嘴唇,露出一个表达友好的眼神。
在等小丽莎回来的这段时间,菲洛米娜就想好梅瑟琳醒来该怎样尽量避免刺激到她的同时,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这时听她说得释然,好像做好了回答一切问题的准备,心里叹息一声,说道:“夫人,能请您讲讲您和劳尔的事吗?可能的话,希望您能从相遇时开始说起。”
梅瑟琳大感意外,这些和劳尔惹出的不知道什么麻烦能有什么关系呢?她疑惑地看着公爵千金认真的眼神,然后在心里笑了笑。从王都来的美丽客人提出的奇怪要求,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那些温馨美好而又平凡的往事如果能为她提供某些帮助就好了。
“我和劳尔是在卡内特酒馆认识的。那时我在那里工作,劳尔是那里的常客。”梅瑟琳的声音依然很虚弱,不过想起以前的回忆,眼神中泛起怀念的色彩,显得精神了一些。“说起来您可能会笑话,那时的我勉强算得上漂亮,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小伙子。老板经常开我玩笑,说只要有我在,再糟糕的酒也会变得香醇甘美。”
“劳尔也是我的追求者之一,虽然长得不错,对我也很好,但我知道他其实是个烂赌鬼,这样的人不可能给我幸福。那时我坚信,劳尔不会是陪伴我一生的那个人。不过命运之神真的很会捉弄人,不久之后,我的母亲病倒了。为了给她治病,我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是不见她身体好转。她需要更高明的医生和更好的药,可我已经无能为力。”
“我借遍了所有肯借钱给我的人,慢慢地,没人再愿意借钱给我。他们知道我完了,借出的钱一辈子也收不回来。我想到了卖身,只有这一条路有可能挽回母亲的生命。当我脱下衣服迎接我的第一位客人时,劳尔冲了进来,他拳打脚踢地赶跑了我的客人。我很生气,冲劳尔发起了脾气,还抓花了他的脸。同时也很安心,说不定我心里一直期待着还有谁能来帮助我,只是我不敢去想。”
梅瑟琳的眼睛里焕发出柔和的光辉,苍白的可怕的脸颊浮起两片因感怀而生的红晕。那是她平凡的一生中最狼狈、最浪漫的一幕,永远不会随着时间地流逝而褪色半分。
“我发泄够了,坐到地上痛哭。劳尔默默地陪在我身旁,等我不再哭了,他拿出两枚金币,告诉我我的世界还有他,只要他还活着,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会不惜一切地帮助我。我很感动,很开心,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温暖的时刻。他是个烂赌鬼也没关系,再坏十倍也没关系。那一刹那,我确信他就是能让我放心依靠的那个人。”
曼蒂恻然,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甘愿给布金当打手的劳尔曾经是个好男人。这时听梅瑟琳说得情真意切,心里一阵酸痛。
“我母亲还是死了,死于我的爷爷留给她和我的遗传病,根本不可能医好。”梅瑟琳发出一声像是叹息地呻吟。“一年后,我和劳尔在教堂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很快,小丽莎也出生了。为了我们母女俩,劳尔发誓会好好做人,他不再赌博,也戒了酒。跟着邻居一起去矿山工作,每月的工钱足够养活我们母女。那几年,我们的生活充满光辉,我每天都在祈祷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也许我天生就是个会给挚爱的人带来厄运的女人,一开始就不该奢望幸福。”梅瑟琳痛苦地闭上眼睛,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小丽莎三岁的时候,我发病了,和我母亲的症状一样。我知道我完了,死亡正在一点点地靠近。我想到了自杀,为了不拖垮这个家,我必须尽快死去。可是我没有勇气,我舍不得。我还想陪着我心爱的男人,还想看着小丽莎长大嫁人。我不断地祈求,不断地逃避。很快,我就为我的贪婪付出了代价。”
“夫人,这些痛苦的回忆您……”菲洛米娜忍不住开口制止,她不想让眼前的可怜女人回忆起更多苦难。
“没关系,这是我的罪孽,说出来反而会轻松一些。”梅瑟琳微小地摇摇头,递过去一个感谢的眼神。“劳尔的工钱不少,但要维持我的生命依然远远不够。迫不得已,他只好卖掉房子带着我们搬到这里,换来的钱全部用来请医生和支付药费。不久之后,我们连食物都买不起了。有一次,我看到劳尔躲在外面偷偷地哭,我的心碎了,但我只能装作不知道,等他进来时,已经换上了平常一样的笑脸,只是眼睛有些发红。我想着我该死了,再陪他们最后一周就干脆地去死。”
“我半吊子的决心一次又一次把这个家庭推向深渊,这次也不例外。”痛苦与悔恨反复煎熬,梅瑟琳的声音虚弱地颤抖着。“两天后,劳尔带回一枚金币。我问他是怎么赚到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辞掉了矿山的工作,去给一个叫布金的商人当打手。当时我很失望,很痛苦,但我没资格指责他,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而且也多亏了这枚金币,我的病情稳定了许多,勉强能做些裁缝活。趁着这段时间,我为小丽莎缝制了几件衣服,从五岁的小衣服,一直到十五岁的成衣。她在慢慢长大,而我注定无法陪伴她,那么至少在我死后,希望小丽莎穿上它们时依然能感觉到我对她的爱。”
“您是位伟大的母亲。”曼蒂转过身,偷偷地揉着眼睛。茉伊拉去倒了杯水,小心地喂梅瑟琳喝了几口。
“不,我只是个卑鄙的女人。”梅瑟琳的脸颊微微扭曲,像是在自嘲。“就这样过了三年,我的身体突然开始衰落,情况比以前更加糟糕。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腐坏,慢慢地,连自己吃饭都做不到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劳尔和小丽莎来喂我。就是从那时起,劳尔又开始喝酒了。虽然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但我能感受到他藏在眼底的悲伤绝望。这让我很难过很痛苦。我很后悔没能及时去死,拖到那时连自杀都办不到了。”
“看不到尽头的苦难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劳尔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苍老。你们知道吗,他今年只有三十二岁,看起来却像个四五十岁的邋遢鬼。”梅瑟琳牵动嘴角,那应该是个心酸地笑容。“去年的时候,劳尔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家。我和小丽莎最初很担心他,但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只告诉我们别担心。习惯真可怕,我们竟然渐渐适应了。直到有人上门催债,我才知道他又开始赌博了。我不怪他,也没资格怪他。凭那时的状况,如果不是被逼到山穷水尽,他也不会违背誓言。大约一个半月之前,劳尔逐渐整夜整夜的不回家,一开始我们害怕他是不是被人打死了,但他每次都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回来看看,后来也慢慢习惯了。”
梅瑟琳目光黯然,没有再说下去。菲洛米娜却崩紧了神经,问道:“劳尔说过他去做什么了吗?”
“没有。”梅瑟琳看着菲洛米娜的琥珀色的眼睛,传达出自己的无奈与无力。“他连小丽莎差点被人抓走卖掉的时候都不在家。幸亏亚修和优莉卡碰巧过来探望我们,不然……”
“亚修和优莉卡都是劳尔的好朋友吗?”菲洛米娜立刻抓住话题。
“优莉卡是丽莎的朋友。”梅瑟琳的眼睛中蕴含着温暖的光。“优莉卡讨厌劳尔,如果她来的时候劳尔刚好在家,她很肯定会指着劳尔的鼻子骂上一段时间。但她很喜欢小丽莎,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丽莎刚刚穿的裙子也是她买的。还说有一天劳尔被人打死了,小丽莎和我就由她照顾。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
曼蒂惊讶地眨眼,那个看起来脑子不怎么会拐弯的冈努族少女居然会喜欢钱以外的东西。
“亚修在学院时期朋友很少呢,我很好奇他是怎么跟劳尔成为朋友的。”菲洛米娜极其自然地跳过优莉卡,看似为这段友情感到欣慰一样,温和地笑着说。
“我不太清楚。大概是两个多月前的一天,劳尔带他来了家里。他带了很多礼物,其中就有丽莎最爱的蛋糕。”梅瑟琳看着美丽的少女,皱巴巴的脸挤出一个类似笑容的奇怪表情。“亚修是个优秀的小伙子,很慷慨很细心。他替我们还了两枚金币,还给丽莎找来优莉卡这么善良的女孩做朋友。劳尔总是开玩笑地说,等丽莎长大了,要亚修管他叫爸爸。但是亚修不属于这里,他会有更广阔的天空,只有您这样善良高贵的女孩才有资格陪伴他。”
菲洛米娜脸一红,她想听的可不是这个。不过这样的谈话方向也很方便,干脆顺着说了下去:“我想多知道些亚修的事,您能告诉我吗?”
“当然。”梅瑟琳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我没办报答亚修为我们付出的一切,如果能让一位漂亮的女孩为他动心,我很乐意回答您的任何问题。”
菲洛米娜的脸更红了,欺骗一位垂死的病人感觉很糟糕。
“你们知道的,劳尔几乎没有朋友,除了善良的亚修,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他只会给朋友带来困扰。”看着菲洛米娜通红的脸颊,梅瑟琳干涩的声音有了几分活力。“自从亚修来过之后,劳尔拿回家里的钱明显变多了。我不知道他是被劳尔骗了,还是有心把钱分给我们。我提醒过他,我们根本没能力还钱,但他只是笑笑不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经常带着礼物来探望我们。小丽莎很喜欢他,亚修每次来都陪她一起玩闹,从我生病之后,很少见到小丽莎笑得那么开心。我和劳尔很感激他为我们做的一切,他能成为我们的朋友是这个不幸的家庭天大的幸运。尊贵的客人,请您相信我,他比您想象的更加富有爱心,更加出色。”
“亚修很会哄人开心,他也确实很善良。” 菲洛米娜点头微笑,心却在一阵阵地发冷,只有她知道亚修绝不可能是这样的人。顿了顿,诱导着说:“不过他也有很多缺点,让人忍不住头疼。”
“缺点?”梅瑟琳还真没看出亚修有什么缺点,长得还算端正,品行也挑不出毛病。
“是啊,比如说他很……嗯……容易冲动。”菲洛米娜想了想,挑了个不会破坏梅瑟琳印象的毛病。
“冲动的人大多不坏。”梅瑟琳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她以为这位小姐爱惜面子,不好意思赞同自己的说法。“只要让他少喝点酒就好了,亚修就只有酒量差点,不过他不会酒后惹事。也许比以前有所成长了吧。”
“他酒量很差?”菲洛米娜愣了愣。
“是啊。”梅瑟琳说:“他偶尔会带着酒来陪劳尔喝几杯,但总是很快就醉倒了。劳尔经常笑话他醉酒之后不像个男人。”
“不像个男人?”菲洛米娜更意外了。
“亚修一喝酒话就会变多。”梅瑟琳看着菲洛米娜惊讶的表情,眼角弯了弯,像是在笑。“这可能是他最大的缺点,不过很讨人喜欢。我和小丽莎都喜欢让他喝酒,因为他醉了之后会讲很多有趣的事情,和他平时给人的印象大不一样,很新鲜。”
“他都说过什么有趣的事?”菲洛米娜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好奇地问。
“很多很多。”梅瑟琳闭着眼睛回忆片刻,开口说:“比如他小时候在贫民窟为了半块面包被人……抱歉,我都在说些什么。”梅瑟琳用眼神传达出歉意,她注意到自己提到贫民窟的时候少女的脸色变了下,补救地说:“亚修最常说的是学院里的事。他说他有一位朋友,喜欢搞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一次发生了意外,做出一种奇臭无比的液体,害他三天吃不下饭。他说了好些次,每次脸都会夸张地扭成一团。那时劳尔总会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换下一个。对了,他说他看一位高傲的大小姐很不顺眼,总是变着花样的找理由跟那位小姐作对。亚修不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人,我想那位小姐一定有让人生气的地方。”
菲洛米娜微不可查地皱下眉,倒不是亚修对自己的评价令她不快,而是她忽然想通了最关键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菲洛米娜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不自知。
亚修抱着小丽莎坐在巷子的尽头,盯着巷边的一颗小石子微微出神。
怀里的小丽莎哽咽着,但已经流不出眼泪来,只是把脸死死地埋在亚修胸口,不时地颤动一下小小的身体。
她太累了,无论是心还是身体。一个十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喜好玩乐的年纪,她却在承受着大人也难以抵御的悲伤。
然而苦难并不会就此结束,用不了多久,她将失去最后一位血脉相连的至亲。
亚修的脸颊微微扭曲。这种事在他曾经生活过的贫民窟很常见,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那里的每个人都无法保证自己明天依然活着。
是成为别人的粮食,还是把别人当成粮食。
这是教会亚修如何生存的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同情与怜悯是最不该有的感情。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要想继续活下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舍弃良知,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亚修永远不会成为粮食,只有弱者和愚笨之人才会被人吃掉。为了不成为这两种人,必须先把自己的心炼成钢铁。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法则,最适合他的法则,一步步走来从未有丝毫偏差。
然而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依然有柔软的地方。
“亚修,梅瑟琳要你们过去。”
曼蒂的脚步很轻,声音也很轻,像是怕吵到什么一样。
亚修抬头看了她一眼。少女的眼圈有些发红,一双大眼睛浸透怜悯的哀伤。
“卡梅林副官,我很羡慕你。”
“你说什么?”曼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亚修第一次正经的称呼她。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耀眼。”
亚修抱起小丽莎,扔下一脸错愕的曼蒂,走向那所满溢悲伤的小木屋。
菲洛米娜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近,脸色冷得像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亚修,你的酒量有那么差吗?”
错身而过的瞬间,菲洛米娜压得极低却饱含愤恨的话语像根尖锐的刺穿透了他的心脏。
亚修的脚步顿了下,随后沉默着走进房门。
茉伊拉留在房间里照看梅瑟琳,这时看到亚修他们回来,知道有些话不方便让人听,便轻轻地点下头,退了出去。
“亚修,她们都是好女孩。”梅瑟琳枯瘦的脸颊动了动。
“我还是最喜欢小丽莎。”亚修笑着开了句玩笑,把小丽莎放到床边。
梅瑟琳苍白泛青的脸上透出一团异样的红晕,看起来似乎很有精神。但亚修知道这绝不是好事,他在很多将死之人身上见到过类似的现象。
“妈妈,你怎么样?”小丽莎抹了抹眼睛,担忧地问。
“妈妈没事。”梅瑟琳抬起手,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干涩的眼睛里盈满慈爱怜惜。“过来,让妈妈抱抱你。”
小丽莎点点头,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蜷缩起身子,依偎在母亲身边。
像是要把女儿烙进眼里一样,梅瑟琳弯下脖子,痴痴地看着。很久很久,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亚修……”
梅瑟琳伸出手,亚修立刻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亚修,我们欠你的钱永远也还不上了。”梅瑟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像是在哭。
亚修的心颤了颤,拉过床边的凳子坐了下去,笑着说:“你们不欠我任何东西。”
“欠的。”梅瑟琳微微摇头,充满歉意地望着亚修的眼睛,欲言又止。
“梅瑟琳,你不用担心。”亚修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温声说:“我会照顾好小丽莎的,她会过的很幸福。”
“真的很对不起。”梅瑟琳痛苦地垂下眼睑,颤抖着说:“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我不该再给你添麻烦的。但你是我们唯一的朋友,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拜托谁。”
“丽莎是个乖孩子,不会成为我的麻烦。”
亚修看着靠在一起的母女。小丽莎的身体在抖,她明白两人在说什么。
“善良的亚修……”梅瑟琳被轻轻握住的手徒然地颤动着,她想表达一下心中的感谢与歉意,可这具不堪的身体无法回应她。“原谅我是个卑鄙的人,最后还在利用你的好心。如果……如果有一天,丽莎成了你的负担,就把她卖掉吧,这是她本来的命运。”
“你不要乱想。”亚修笑笑,伸手摸了摸小丽莎的头。“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舍弃小丽莎。她会健康地长大,会遇到自己心爱的人,会组成属于她的幸福的家庭。”
梅瑟琳干瘪的嘴唇动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望着亚修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与安心。
“你好好休息,让小丽莎留下来陪你,我去找些吃的回来。”
亚修把梅瑟琳枯枝般的手轻轻放到小丽莎的背上,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不敢留下来,不能留下来,那样他的心会被叫做悔恨的感情腐蚀成蜂窝。
菲洛米娜走了,曼蒂也不见了踪影,只有茉伊拉静静地站在屋外等候着。看到亚修出来,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梅瑟琳的时间不多了,不要打扰她们。”
茉伊拉默不作声,她是个医生,比亚修看到的更多。她还是想再试着做点什么,哪怕梅瑟琳的生命能因此延长一点点也好。
“该来的总要来的。”亚修背靠木屋坐了下来,面无表情。他没去找吃的,以菲洛米娜的细心,肯定会派人送东西过来,而且那个人多半是曼蒂。也许根本不用长官吩咐,这位单纯的少女就会自己跑过来。
已经晚了,菲洛米娜,你什么都做不到了。
亚修仰起头,出神地望着小巷上面狭窄的天空,一片云流过,送来短暂的清凉。
不久之后,瑟鲁城的夜晚如约而至。
曼蒂在天黑之前赶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菲洛米娜随后也来了。
两人带来白石公馆的厨师精心烹制的食物,但谁也没有心情吃。
四个人围着餐桌坐成一圈,煤油灯静静地燃烧,晃着四张或是严肃沉重或是悲伤同情的脸。
菲洛米娜的坐姿依然笔挺,如同一柄不容撼动的利剑,冰冷地凝视着坐在对面的亚修。
亚修看出公爵千金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东西,但这无关紧要,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小丽莎。
已经很久了,那片布帘后面的房间仿佛没有温度一样,寂静到令人窒息。
亚修为她们送去食物时,小丽莎和梅瑟琳就只是安静地抱在一起,对他微微摇头,只留下盏煤油灯,用来驱走冰冷的黑暗。直到现在,母女俩也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宛如在静静品味最后的安宁与温暖。
曼蒂担忧地看着布帘,双手不安地动来动去。梅瑟琳可能随时会死,她担心小丽莎再出什么意外。
“我去看看。”
亚修站起身,绕过曼蒂和菲洛米娜,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煤油灯散发出稳定的光线,照着床上的母女。
“梅瑟琳?”亚修试着轻唤。
没有回应。
亚修的心急速下沉,艰难地伸出手,探了探梅瑟琳的呼吸和脉搏,然后顿住了。
感觉到气氛似乎不对,菲洛米娜带着她的副官和医务官随后走了进来,但是谁也没有开口发问。
眼前的母女互相依偎着,好像就要这样直到永远。
亚修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轻轻从丽莎身上搬开梅瑟琳失去温度的手臂,接着探出双手,小心地把女孩抱了出来。
小丽莎是暖的,却安静得可怕。没有哭闹,也没有任何动作,似乎连呼吸都在逐渐远离她瘦小的身体,像是一具木偶般任由亚修抱在怀里。
曼蒂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看到了,小丽莎的眼睛是睁着的,只是这双眼睛失去了所有光辉,仅剩下无尽的绝望。
还有一串串泪水,沿着麻木的脸颊不停滚落,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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